文／晏阳初

晏阳初

我们中国，在这非常的时代，应该做些非常的事业，应该产生不少非常的人物，具有非常的精神，非常的能力，来完成非常的事业。如果在非常的时代，还不能产生出非常人物，就便有了非常的机会，还是不能成功非常的事业，结果，整个民族非灭亡不可。今天给各位讲一讲在非常时代要负起非常责任的青年，应具有的人格，应有的态度，应有的精神。

第一，我们如要在非常时代有造就，能负起非常的责任，首先要抓住真理，把握真理。中国人所表现的一切思想、行为，都像小孩子，幼稚不堪，浅薄不堪。有一个英国人到中国观察之后，在他的报告书上说，中国人还没有成年，还在小孩时代。一个研究学问的，稍有所得，大家就尊之为专家。某某专家、某某专家，在国内到处都是，滥到极点。其实真正配称专家的人，国内并不多。一个人读了几部汉文佛教经典，人家就称之为佛学家。照我所知，研究佛学，至少要懂得三种文字，汉文、印文、藏文，因为佛学所有的书籍，都是用这三种文字写成的，仅仅读几部中国文字的佛经就算是佛学家，这只有中国才可有这样说法。一个留学生，刚从外国学校毕业回来，马上就做教授；在外国，连一个助教的资格都不够。中国虽大学林立，但全国大学所有的人来办一个大学，还不能和伦敦、柏林等大学比拟。这都是浅显的例子。

中国社会是一个造就人才的社会，但也是毁人的熔炉。一个留学生回到日本，可以有发明，回到中国，就一无成就。稍微在思想上有一点见解，大家就称誉他了不得，自己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以了不得自居，这样哪里还会抓得住真理。耶稣说：“要自由，只有真理教你有自由。”中国人从没抓住过真理，只有屈服于真理。雷能打死人，雷有力量，就尊雷为神，做他的奴隶。外国人抓住真理，寻求真理，知道雷是电的现象。因为懂得真理，所以能运用真理，就叫电作工，造福人类，使做人的服役。“真理教人得自由”。若只一知半解，绝对不能征服自然，克服环境，反而为环境所克服，做环境的奴隶。中国的天灾人祸这样多，都是不去寻求真理的结果。

孙中山先生说：“人类有一种是先知先觉，一种是后知后觉，一种是不知不觉。”先知先觉最好，后知后觉，不知不觉都可以受教育；最坏的是又有另外一种人，就是半知半觉。你说他知道，他实在不知道，你说他不知道，他却知道一点皮毛。这种人，中国社会上最多，不求深解，不求深人，不求进步，相率以此为满足。这种人最可怕，他是害群之马。中国办新教育已四五十年，没有一点成就，一切都不如人，都是因于此。我们如在这个非常时期要有所为，救国救民，造成新时代，就非寻求真理，抓住真理不可。

第二，是要把握着生命。生命从哪里来？从生活里来。中国人做事总是贪舒服，骛表面，不肯向实际里钻。研究学问的，纸上谈兵；做“官”的，往上层爬。什么是事实，全不去管。秀才不出门，能知天下事，这就是不注重事实的解嘲。近年有一部分人算是觉悟了，往往用调查方法来搜寻事实，而所要调查的，仍是闭了眼睛乱填的表格。真正的实际生活是什么东西，谁也不管。大学教授关上课堂门教他的书，青年学生关在校舍里读他的书，大家在书本上用工夫，究竟生活是怎样一回事，根本不问不闻。平教会十多年来的工作，打破社会上传统的习惯，自己钻到实际生活里头去，就生活的事实研究其所以然。我们不是登天，而是入地。耶稣说：“一粒麦子放在桌子上永远是一粒麦，放到泥里去，他就有了生命，得到发展，化生出许多粒麦子。”研究学问，须往生活里钻，才会得到有生命的学问。不肯往下层钻，这是中华民族的致命伤。不务实际，决不能认识生活、抓住生命，在这非常时代，也就不能有所贡献。

第三，是把握信仰。中国人自命为最文明的人，而行为上却是模棱两可，或此或彼，左右进退，无所不可，任何方面都能妥协。做一件事，他可以知难而退。从历史上看，中国几千年来没有起过宗教战争，像这个民族很漂亮，这实在是没有信仰的缘故。没有信仰，所以什么都可，什么都无可无不可。所以在一个重要的会议里，遇到一个议案，先问有没有什么，如果没有什么，许多人就会说：这提案没有什么，可以通过。假如真正有什么，恐怕就未必能通过了。所以一般中国人是很随便，不必刀架在脖子上就可以屈服的。那种“李秀成部下十万人，聚众自焚而不降”的精神，是历史上稀有的奇迹。“民无信不立”，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信仰，哪有不亡？英国人有一句话，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一种信仰的事业，教青年能为了它去奋斗，就是这个国家灭亡的起头。假使举国青年都成了无可无不可的灰色人，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生命可说！

我今天举出三点来供各位思考。如果要中国再生，就得抓住真理、生命、信仰三种东西来努力，不然，整个的民族就完了，没有希望了。这三件事不是说几句话，听一次讲就能明白，就能实现的。印度人崇拜牛为神，牛在工作忙的时候，把食物吞下肚子去，以后在躺下的时候来细细咀嚼。我们现在非常忙碌，没有思索咀嚼的时间，但是食而不化非常危险。咀嚼是必要的工夫，讲习会时间因为很短促，所要讲的，挤在一起，希望各位以后慢慢咀嚼。尤其今晨所提出的这三件事，是鞭策我们，惕励我们的原动力，切望各位加以慎思明辨，而将自己所生的反应、感想，用书面送给我。听着，在这非常时代，一个青年如果不抓住真理，把握生命，坚定信仰，决不能有所成就，决不能有所贡献，决不能做得出点子事业出来，他只有给时代的洪涛打下夫，归于淘汰！

       本文原载商务图书馆《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运动》。该书为晏阳初的代表文章集，收录了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和晏阳初的相关资料。

       晏阳初（1890—1990)，四川省巴中市人。著名教育家。曾发起成立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，抗战时在重庆创办中国乡村建设学院。此文系他1937年对农民抗战教育团团员的讲话。